双龙

  我与徐和平相识是在酒仙桥。他是延安人，在北京当的兵，复员后留在北京打工。在公司他是出名的刺头，没人愿意要的他被发配到同样没人愿意来的酒仙桥店，做我的助手。

   时值冬日，当时经济窘迫的我租住的单砖垒成的小屋，没生炉子，屋中的洗脸水不倒掉，就会结冰。一次赶上晚上没电，我蜷坐在被子里点着蜡烛看“平凡的世界”。书中的孙少平酷夏的夜晚在工地看书，女友来看他；我在书外的寒冬看书，来看我的是徐和平，可谓人书同境。那晚徐和平来看我，带来一大壶酒和一些猪杂碎。酒是他家乡的村酿，杂碎杀自他家自养的猪，都是徐母从陕西来京看儿子，专门带来的土产。酒很浑，壶底有厚厚的杂质沉淀。那壶酒足有五斤，因为没有家伙盛出一些，他就提壶来，我俩喝完后他再提壶走。我认为徐和平属于生不逢时的人，在战争年代他完全能当将军。他骁勇好战又泼皮无赖，精力旺盛到泛滥，干事总要干到出格，不惹出是非，不欺负个谁，耗不尽成灾的精力，就会憋得难受似地。很快徐和平就成了商场公敌。但徐和平的霸道促销，对公司商品的销售有明显的作用。为此徐和平招致了同行的仇恨，在一次天黑后的回家路上被六个手持凶器的陌生人围堵住。有准备的徐和平从怀中摸出砍刀在近旁的水泥电线杆上砍出火星四射，叫嚣他要杀人自卫，对方吓得不战自退。

   我调入市区后，徐独立负责酒仙桥店期间，出现巨亏。公司扣发了那个店所有人的工资，并要他们赔偿损失，派专人开始调查。徐和平平日就喜欢跟领导扯皮，甚至欺负威胁领导，出事后被落井下石是自然的。倔强的徐和平打不过生活，找到我求助，我知道徐的老家很穷，父母老迈，弟弟们都是他供读，他九岁的儿子在父母上班时会跑到商场电器卖场看免费的电视，他妻子也在公司上班，这次同样被扣了工资。弱者获得的同情太多被稀释的麻木，强者的悲情让我更同情，当然我也相信徐的清白，不想趟浑水的我决定帮他。徐和平是粗中有细的人，他保留着一年多中所有的原始资料，除了正规的账本票据，许多便条甚至是写在包装箱的纸壳上的文字资料，他都保存着。我在这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发现了一条有点情理矛盾的证据，将嫌疑指向了公司的一位区长。虽然这条证据只能证明区长在酒仙桥店贪污了一小部份款项，但足以打开突破口，揭示亏损的真实原因。可惜徐和平鲁莽好冲动，在公司对账过程中，被狡猾的区长牵着鼻子越走越远，总不能抓住那条证据据理力争。要命的是那区长是一位副总的嫡系。公司是新成立的，处于权利整合中，高层都是国企出身的党员，自然都是政治高手，此等小人物的命运被派系加以利用放到无限大。愈演愈烈的斗争中徐的命运注定是牺牲品，不甘屈服强权玩弄的小人物只想让自己的阶层少些悲剧，不求得利只要还原真实就够了。我让徐胡搅蛮缠的将早已离开那里的我牵扯进来。我得以直面董事长陈述，随后事实大白天下。徐和平无罪，那位区长被撤往基层。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公司被站了队，从此我到公司开会，一位老总就会亲热的将我拉到他旁边的位置，而且不管我愿不愿意，因为小人物没的选择。不加入党争，两派皆杀；加入党争至少有一派盟友。一年后有人说我布局深远，当初救徐和平是有我自己更深层的考量。我则说是因为徐当年请我喝了一次暖心的酒。

   我向公司提交了临近资源二合一模式，变竞争为合作的差异化互补方案。公司同意交给我两个亏损店进行试点，这套模式需要彼此真诚合作。我选择了徐和平做为试点的合作伙伴。在我们大家努力下共同开创了成功，不仅扭亏为盈，还在毛利率上名列第一。可惜这套被验证成功的模式被公司推广了几年后，竟然再无一例成功。国人只拥有个体的聪明，没有集体的智慧，宁可两伤，不肯双赢。我与徐和平不是因为那段经历，有了信任的基础，是否也绝难通力合作？我将成功的经验在不同的场合，说成是不同的领导给我的重要启发，偶尔在与兄弟们喝酒时才会吹嘘自己的天才。还是年轻不成熟啊！此后我从管理两家店到十家店再到几十家店，成了经理到区长。再有合理化建议，我都是在私下里给领导重要启发，再由领导提出并通过，我再领会贯彻执行。徐也调到双龙购物中心任店长，但于他却是倒霉的开始。

   双龙店是公司的重点店，却残酷的不行。那里的竞争对手是以一个东北大娘们为首的带黑社会性质的家族企业，并且获得双龙商场经理的暗中支持。曾找来两车打手把另一个竞争公司的员工逼的躲在商场一夜不敢出去，最终撤店。这正是公司选择徐和平来双龙的原因，他有战斗力。徐在这里干的很苦，每天都要硬碰硬的激烈竞争。徐和平抗拒了对方的恐吓威胁，拒绝了金钱利诱和美女色诱，却在惨烈的低价竞争中，因屡屡亏损被公司罚款。不是公司不通人情，这是当年派系斗争的延续，你一心工作，别人一心批斗。徐认为不公平，向公司发难，他和双龙店让经理区长们睡不着又无从下手。但工作总要继续，双龙店被划分给了我管辖的区域。我当时主管东区，多数店条件都不太好，公司将许多难管理又不肯离职的员工都调往这里，使东区成了梁山聚义。我在与对方和解不成的情况下，将公司的狠人接力般的派往双龙支援徐和平。新人狠三天，走一波来一波，消磨对手的锐气。同时又挖走了对手几名够狠的员工。还是不能根治双龙问题，而徐已在此备受折磨，我不忍将他继续留在这里，将他调往别处。

   接替徐和平来双龙的是张玉印。延安是毛泽东的福地，陕北人忠勇认死理，只要他认准谁，命就是谁的。徐和平是疯狂的棕熊，而来自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赵河北人张玉印是狡猾的狐狸，这只狐狸还有着凶狠的狼性。张玉印是公认的聪明，他兼职卖茶叶卖保险卖有利可图的一切，兼职太多总会顾不过来，我经常训他关键时候掉链子。张玉印贪污被发现，在他停职反省期间，在一个下雨天，一老总通知他来公司，就为了说两句没用的话。真的很过分，张玉印家到公司差不多得走两小时，那两句话完全可以电话里说,错误以惩罚，何必再如此羞辱。我将他派往双龙将功补过。东北大娘们欢送走了熊，迎来了狐狸。又是一轮惨烈的较量。张玉印同样油盐不进，对方打算下狠手。我那段时间天天都要去双龙。直到一天气氛紧张，大家都知道要出事。商场领导悄悄通知张玉印赶快回家。张玉印来了狠劲，就是不走。我报告公司，领导让我转告张玉印注意安全，不要冲动，打车快走。谁也没来，也没人打电话问进展，都怕粘上自己。下午六点多，几名员工开始提前打扫卫生，而且该值晚班的人全有事，不准假就辞职。张玉印放走了所有人，并对我说“区长，你也走吧！”我不喜欢盲目的英雄主义，但我怎能在这种情况下退缩，我的尊严同样高贵。那天张玉印故意很晚才走，向对方召集的人表达蔑视。天黑了，我们都揣着刀走出商场，保安们傻傻的看着，我们看到外面的人没有冷笑，直接就走。我们谁也没提打车，惺惺相惜也是一种较量，选择走一段寂静的路去坐31路公交。我们把手机拨好110按住，当然不指望谁来救，只是到时报警说要自卫，为善后做准备。那夜平安！

   我后来又调了一个叫韩春生的山东人去协助张玉印。韩春生身材高大练过武，在剧团演过戏。韩春生也是胆大妄为的主，他俩将竞争推向白热化，终于出事了。我接到张玉印的电话，报告我说要出事。我当时在通州巡视工作，急忙赶回。就在张玉印出去给我打电话的几分钟内，一伙凶徒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进商场放倒了韩春生。张玉印不听商场领导的阻拦，拨打了110、120把事情搞到最大，并协助抓获了一名打人的凶徒。在医院我接到公司的指示，坚决公了，借此机会将对手狠狠整治整治。可我没有执行公司的意思，我坚决主和，说服张玉印支持我促成私了。对方赔了韩春生一笔钱，我们同意放人，不再追究对方。公了韩春生得不到什么，公司只会利用他大做文章，而不会给韩春生什么实质的帮助。那些拥有博士硕士学历的老总们根本不会在乎打工者的死活。我却不会背弃良知，牺牲一个韩春生，换取工作业绩，吐出积压的恶气。此事后公司撤出了双龙店。韩春生出院后也辞职了，怕谁跟他借钱，请我们吃饭时说，他把赔偿金都还以前做生意时欠的债了。他的小人之心也许是生活的残酷造就，却使我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似有所失。张玉印说出事前一天，他检查身体，医生给他抽血抽了一针管，正常只抽一点就行的，他说出事的该是自己，就因为头天放了血，今天躲过一劫。

   徐和平、张玉印追随我四处开店，经常在一起喝酒。我们都在向命运开战，他两是我眼中的双龙。他两是炮灰，为生活拼搏，为懦弱者服务，资源掌握在阴谋者手中，远离公正的社会嘲笑他们。文弱的我在那几年经历了最多的阴谋与暴力，类似双龙的店与人在我的工作中多次上演重复。我没有变勇敢，我逐步的开始转变东区的风气注入平和，起用了许多女店长。宁可放弃市场份额，受点欺负，也要忍让为先。大家是我的兄弟姐妹，平安是送给大家的最好礼物。我用自己的价值观处世，我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方案，让大家可以多得些奖金，公司的很多乱折腾举措，我婉转不予执行。我所处派系的某位也在公司任职的领导傍家恨恨的说我“总有自己的想法”。

   我做的一切虽是为大家代言，但公司却是最大的受益者，成本得到有效控制，利润保持了稳定。我的工作也不再忙碌，闲暇时间关闭手机玩失踪，过起无为的日子，消极等待死于安乐。失却了原有派系的保护，又不肯接住另一派的橄榄枝，最终掉进了一个专门为我设计的陷阱，惨淡收场离开。其实惨淡的是别人看我的眼睛，我自己除了些许的失落，更多是期待改变会有奇遇。

   我做不了英雄，自封隐士。大隐隐于市，工作在超市。